1/14/2004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坠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日,她们几曾烦心挂 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 久凝视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锁 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 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 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视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 母亲名字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已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 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 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 在箱底,按时年年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 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儿,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 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以 及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面整理,一面会忽然 回过头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婚就自然是我 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 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红枫,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 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不然岂不叫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 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 女依恋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 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惟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 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 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 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更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 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 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 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锅中一炒,把 锅中的菜汁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 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 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 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毛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 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视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由何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 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 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住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 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呢?为什么那小女孩会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 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视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名:“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即又不放心地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1/13/2004

《贝多芬传》译者序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够帮 助我们承担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 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 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我不敢把这样的启示自秘,所以十年前就移译了本书。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 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 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 的意义。——由于这个动机,我重译了本书。 此外,我还有个人的理由。医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 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扑曾由他搀扶,多少的创伤曾由他抚慰, --且不说引我进音乐王国的这件次要的恩泽。除了把我所受的恩泽转赠给比我年青的一代之外,我 不知道还有甚么方法可以偿还我对贝多芬,和对他伟大的传记家罗曼o罗兰所负的债务。表示感激的 最好的方式,是施予。 为完成介绍的责任起见,我在译文以外,附加了一篇分析贝多芬作品的文字。我明知这是一件越 俎的工作,但望这番力不从心的努力,能够发生抛砖引玉的作用。